晨雾还未散尽时，母亲已经站在厨房的玻璃窗前。她将围裙系成松散的蝴蝶结，指尖沾着面粉在晨光中轻轻一颤，像一片被风吹落的银杏叶。我蹲在门框边，看她将面团揉成圆球，面团在青花瓷盆里跳跃，发出细碎的声响，像是某种古老的歌谣。

七岁那年的冬天特别冷。我蜷缩在暖气片旁写作业，听见窗外传来铁皮饭盒磕碰声。母亲裹着厚重的棉袄站在雪地里，肩头落满细碎的雪花。她怀里抱着用报纸层层包裹的保温桶，掀开时腾起的热气模糊了她的面容。"趁热喝。"她把铝制饭盒塞进我手里，金属表面还带着体温。那顿饭里，萝卜炖得酥烂，连汤带菜盛在青瓷碗里，蒸腾的热气在玻璃窗上晕开朦胧的光圈。

十岁生日那天下着绵密的春雨。我蹲在教室走廊看雨滴在积水里碎成银星，忽然听见身后传来急促的脚步声。母亲举着透明雨伞从雨幕中冲进来，发梢滴着水珠，伞骨上凝着细密的水珠。她把伞塞进我手里，转身冒雨跑向校门口的药店。我追出去时，看见她单薄的身影在雨中摇晃，药盒在怀里被雨水浸得发软。那天夜里她发着高烧，却坚持给我熬了枇杷膏，砂锅里的药香混着蜂蜜的甜，在月光下泛着琥珀色的光。

最后一次见到母亲的手是在高考前夜。她蹲在厨房剥毛豆，青翠的豆荚裂开时，细碎的绒毛沾满她的指缝。我递过竹篮时，发现她右手虎口有道月牙形的疤痕，像是被什么尖锐的东西划过。"年轻时在纺织厂守机台，"她笑着用围裙擦手，"机器卡住时，飞梭能划破布料。"那道疤在月光下泛着珍珠般的光泽，像条蜿蜒的银河。

去年冬天回老家，推开老宅院门时，看见母亲正在井台边洗菜。井水漫过她的小腿，青石板上溅起细碎的水花。她弯腰时，后背的旧伤微微弓起，像张被岁月揉皱的宣纸。我忽然想起她总说"井水凉"却坚持让我喝井水的样子，想起她总把青菜择得根根分明，连菜根都要洗净晾干。

前些日子整理旧物，翻出个蓝格子的铁皮饼干盒。里面整整齐齐码着泛黄的糖纸，每张糖纸背面都写着日期和小字："1998.3.12 糖纸上的蝴蝶会飞走吗？"最底下压着张诊断书，日期是半年前。母亲在空白处用铅笔写着："要给阳阳做枇杷膏的配方"。钢笔字迹被水渍晕开，像朵未完成的墨梅。

此刻我站在厨房门口，看着母亲系着那件旧围裙。面粉在她指缝间流淌，面团在掌心舒展成云朵的形状。窗外的梧桐叶沙沙作响，恍惚间又听见童年时她哼唱的童谣："月光光，照地堂，阿娘买鱼阿郎卖糖......"她的白发在晨光中泛着银丝，掌心的茧子像老树盘虬的根。我终于懂得，那些被岁月磨出的茧，原是岁月写给时光的情书。

暮色渐浓时，母亲端来一碗热腾腾的面条。面条在青花碗里弯成月牙，汤色清亮如秋水。她把最后一块葱花夹进我碗里，眼角细纹里盛着晚霞。"趁热吃。"她的声音和记忆中一样温软。我忽然想起孟郊那句"谁言寸草心，报得三春晖"，原来最深的情意不必惊天动地，就像井台边的青苔，在时光里默默生长，岁岁年年。